“法警毆打女律師”事件調查

2月17日，農歷正月十五，元宵節。

這個一年中第一個月圓之日，對于在“噩夢”中煎熬了24天的文永泉來說，也是一個“大團圓”的日子。

這天，文永泉已經關機多天的手機重新恢復使用。“生活終于回到正軌了。”他對本報記者說。

這一切來自于當天上午，文永泉任主任的黑龍江佳旭律師事務所與哈爾濱市道里區法院在道里區建國派出所就連日來轟動輿論的“女律師遭法警毆打流產”事件達成了和解。

“（法院方面）認錯非常深刻，全省法院開大會進行整頓。主流是好的，領導真的是高度重視，反思是真誠的，我很知足，值了。”文永泉在發給本報記者的短信中說。

此時，回想起24天前發生的一切，他覺得“神馬都是浮云”。

根據文永泉的敘述，1月24日，這家事務所的8名律師參加哈爾濱市道里區法院對楊柳詐騙案的開庭審理。

文永泉、劉桂英二位為辯護律師，其他6位律師參加旁聽。律師們在試圖進入法庭時，因法警阻攔發生沖突，以致被打，被打者中包括劉桂英、榮敬朋兩名懷有身孕的女律師，其中劉桂英是文永泉的妻子，她在事后兩天發現“肚子疼、流血”的情況下，選擇了人工流產。

從最初的求告無門，到后來各方面的重視，以及伴隨而來的驚濤駭浪，他自言如墜夢中。

誰在撒謊

“一場噩夢醒了，孩子沒了。”在文永泉的敘述中，整個事件發生過程不過15分鐘左右。

佳旭律師事務所發表的關于此事的帖子稱，當天，在文永泉向法庭走去時，迎面走來一位身著便裝的人（后得知此人是法警隊隊長吳宏彬），對文律師進行辱罵并毆打。其余律師見狀便準備阻止，但遭到數名法警毆打。隨后所有在場的多名法警便集體和在場的律師撕扯在一起，并對文永泉進行了毆打。

之后，一名法警因為懷疑前來準備旁聽的律師榮敬朋有錄像的行為，公然搶奪其手機，對其再次進行毆打，在得知這位女律師已有了兩個月身孕之后，仍不停手。

法院大門鎖上，對多名律師的人身自由做出限制，并欲由男法警強行對榮敬朋進行搜身。

但哈爾濱市道里區法院方面的說法截然不同。

該院副院長蘇曉平在接受新華社采訪時說，“從我們掌握的情況和調取音像資料看，沒有打人的情況。”

主要當事人吳宏彬也說，在阻攔文永泉過程中有推搡，但“絕對沒有毆打”。

當天值班法警劉冠宇說：“法警絕沒打人，更沒有打這兩位女同志。”

這一出羅生門中，究竟誰在撒謊？

“調當天錄像就清楚了。”文永泉說自己當時去派出所做筆錄時就要求派出所調取安檢監控錄像作為證據，但是法院說當天設備檢修，并提供了設備檢修人員和檢修記錄為證。

“七樓有兩個攝像頭，就打我們的那個地方錄像壞了，到現在我也不能服氣。”文永泉說。

在文永泉提供給記者的當天法院現場錄音中，能聽見文永泉的聲音說“你憑啥打人，這是不是法院？”另一個聲音說，“你往里闖！”

錄音里能聽見“把門鎖上”這句話重復了四五遍之后，有個女聲說“我要出去”，一個男聲說“我們要檢查”。接下來錄音里出現了爭執聲：“你檢查什么呀？你檢查什么呀？”

“你剛才為啥要錄呀？”

“我干嘛錄呀，我打電話不行呀？”

“你找領導說去，別找我說。”

“真有意思。”

“你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給記者放這段錄音的佳旭律師事務所行政主任曹俊介紹說，那個女聲是榮敬朋發出的，當時她已被法警搶去手機，法警對在場律師的人身自由進行了限制。

而在被告人楊柳的母親和劉桂英通話的電話錄音里也能聽見，楊柳母親說“咱們不是有個律師拿著電話要錄像嗎，他過來要搶，我摟著他”。

曹俊介紹說，這是楊柳母親看到法警要搶榮敬朋的手機，她把法警抱住，不讓他打榮敬朋。

記者在致電榮敬朋核實當天事發經過時，榮敬朋表示，要安心養胎，不愿接受采訪。

“現場的原貌現在看不見，但是法院的錄音和我們的錄音，結合在一起，應該足以對事實作出判斷。”文永泉說。

對于整場事件中最受人關注的“女律師被法警毆打流產”，文永泉表示“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我們在網站上發帖只是說，8名律師被法警毆打”。

一直有人問文永泉，劉桂英流產和毆打有多大關系，“我不能說因為被毆打就一定要流產，但是，如果沒有這次事件的話，不可能流產。桂英她不可能肚子疼流血。”

在佳旭律師事務所提供的哈爾濱市公安醫院門診醫療手冊上記錄，2011年1月24日，對于劉桂英的診斷是胸部軟組織挫傷，早期妊娠。

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四醫院門診醫療手冊上記錄，2011年1月26日，劉桂英現病史“下腹痛，伴少量咖啡色分泌物2天，要求無痛人流”，醫院做的診斷是“早孕，先兆流產”。

“是可以保胎，但大夫說一切意外皆有可能，你自己決定。桂英選擇流產。可是你想想孩子都還有心跳，我們又是特意要這個……”文永泉說到這里語氣哽咽。

意料之外的關注

在文永泉的敘述中，事件發生后，他們最初是“求告無門”。

“我們去道里區建國派出所報案，派出所出了一趟警，但最后不受理案件；我給哈爾濱中級法院紀檢委打電話，不管，讓找道里法院紀檢委，不管，接著找道里法院主管院長，院長說‘律師給我打什么電話’。沒辦法找道里區人大吧，人大說，我們不管這事，找道里區政法委，“也是不了了之”，之后我們給哈爾濱市司法局、黑龍江省司法廳都上報了。”

“苦等了5天，還是沒有等到法院和派出所的任何明確說法，無奈之下，我們才到網上來尋求幫助。”

1月28日，佳旭律師事務所在其網站上發布了《關于黑龍江佳旭律師事務所8名律師被道里法院法警毆打一事情況說明及聲明》。

文永泉說，發聲明后，他還是在努力和派出所和法院溝通，希望能和諧解決此事。

他說自己去公安機關要求對辯護律師劉桂英的傷情進行司法鑒定，并希望公安機關出具相關手續時，公安機關告知此事由法院來處理。

“當時道里區建國派出所所長建議我跟道里區法院院長談一談，我就去了道里法院找院長，那天很冷，我想進去大廳取暖，法警都不讓，站了一個多小時，最終也沒能見到院長。”

意想不到的轉機發生在1月30日，伴隨著“律師被打”帖子被中國律師網轉載，律師界開始沸騰發聲。2月2日，新華網發表對此事的報道，并被鳳凰網、人民網等各大網站轉載，事態驟然逆轉。

2月1日，佳旭律所再次在網上發表聲明表示，此事已引起哈爾濱市政法委、道里區政法委等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并由政法委牽頭成立了專案組徹查此事。

不過，道里區建國派出所仍然沒有接受律所的立案要求。

文永泉坦言，從一開始他是無奈之中跑到自己網站上發帖，從無奈到可怕，網上鋪天蓋地的評論，各地律師的電話，領導的慰問，簡直是崩潰，之后是壓力，巨大的壓力。

他透露說，之前相關人員跟他說，現有的證據對律所非常有利，但再進一步，就要“重新調查”了。

記者在天涯論壇上看到ID為“帥帥的流氓兔”的人發了一個帖子，內容為要求“各縣區司法局請注意：黑龍江省司法廳要求全省律師不得參與黑龍江佳旭律師事務所律師被法警毆打事件的網上聲援活動”。落款為“市局公證律師管理處2011年2月12日”。

記者為此詢問了哈爾濱市一所律所的主任，該主任表示不知道律師管理處是否真的下過這個通知，其內容是否屬實，但她的確接到了當地司法局的電話，要求不要對這一事件在網上發表評論、聲援。

記者對當地公安系統和法院的采訪也被拒絕。

道里區公安分局政治處一副主任表示，“在調查結果未公布之前，不接受采訪”。

道里區法院方面回復說，“對此事，一概不接受采訪。”

到了2月16日，建國派出所所長于成群向本報記者透露說，政法委組織的專案調查組對于此事的處理意見，有望在近兩日內公布。

當天下午4點，文永泉也接到當地公安系統一位領導的電話，通知他道里法院希望以和解方式解決這一事件。

2月17日，雙方正式達成和解。

盡管事件的真相——法警到底有沒有打人——最終并未隨著和解而大白于天下，但文永泉表示自己“已經很知足”。

“現在大家共同的聲音是，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事不要再鬧大了。”文永泉說。

冰凍三尺

那么事件到底是怎么“鬧”出來，又是怎樣“鬧大”的？文永泉說事后回想，有很多話要說。

“其實并不是說法警專門針對我們，他只是習慣性使用暴力，不管對象是誰。”一位佳旭所的律師對此事評論說，事實上哈爾濱一些法院存在“挑活干”的問題，對于一些矛盾尖銳的案件能甩則甩，不接受立案，在立案階段就對案件進行實質審查。

“立案難難到什么程度？都影響律師生存了。”文永泉說。

在采訪中，多名律師和當地法學專家都描述了當地立案難的情形。“我們所現在接案子改成了先不收錢，等立上案了，再收錢，要不然得經常給人退錢。” 一位身為哈爾濱市政協委員的律所主任說。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當地律師表示，不論是自己還是認識的同行，從來沒有見過法院的不予立案裁定書，“那成了傳說中的東西。”法院在收起訴書的時候，就不會給任何收據，讓你回去等著，之后告訴你，立案立不上。但是也不會給你不予立案的裁定，你連去上級法院上訴的機會都沒有。

“立案難在于怕自己審理的案件當事人不服去上訪，一旦有人上訪，審理這個案件的法官就要承擔責任。于是法院出于維穩考慮，從案子源頭開始控制，把立案門檻設置特別高。”一位當地律師解釋說。

這種狀況長期延續下來，讓法院和當事人和律師之間積攢下許多矛盾。“本來司法渠道應該是社會矛盾的出氣閥，結果你不讓這氣從自己孔里出去，那后果可想而知。”

矛盾一旦爆發，怎么解決？靠法警。

“這次事件怎么解決并不是最重要的，能真正整頓執法環境，改進制度設計，改善律師生存狀況，提高律師地位，這才是最重要的。”文永泉說。

(本文來源：21世紀經濟報道 )